第101章

“义宁公主啊,前一段时间还来庆山寺为陛下祈福了,您不知道?”

他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扫了扫厉戎,似是在怀疑,又似是在审视着什么。

厉戎没理会他的目光,低下头,双手死死地扣住地面,又问道:“公主要去哪里和亲?”

这时的大宦官已经变得十分不耐烦了,他冷声斥道:“玄安法师,你的问题太多了。”

厉戎像没听到他的警告一样,将下颌骨咬得极紧,整个人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箭一般,固执地又问了一遍:“她要去哪里和亲?”

那宦官似被他身上突然凌厉的语气震慑到,愣了半天,才讷讷回答道:“回……回鹘。”

话音刚落,他才反应过来不太对劲,气急败坏地拿着手上的拂尘指向厉戎:“玄安法师,你到底还接不接旨了?莫不是想要抗旨不成!”

微小的尘埃在空气中上下漂浮着,在日光的投射下显得无比清晰,周围的僧人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,皆屏住呼吸,眼观鼻鼻观心。

厉戎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地收拢双手,将头深深埋进两臂之间,声音喑哑,回答道:“小僧……接旨。”

……

他在客堂待了很久。

那大宦官已经早早带着身边的小太监回了宫,其余的小和尚也都被打发了出去,空荡荡的屋子里终于只剩了他自己一个人。

暮色渐沉,外面天气变得突然,云一层一层黑压压地堆在天上,有风雨欲来之势。

果然过了没多久,风就开始急促地呼啸起来,恶狠狠的,将窗户都刮开了一条缝隙,屋里灯火四处摇落,像是将死之人极其微弱的喘息,下一刻就要熄灭殆尽。

明明才三月,正是初春时节,怎么会这么冷呢?

厉戎将手环成一个虚无的形状,似是想要握住打在他身上的穿堂风,动了动僵硬的手指,最终只是徒劳。

雨大滴大滴地落下来,然后屋外骤然间电光倾泻,雷声大作。天黑得更狠,泼墨一般近在咫尺,如注般的大雨砸在檐边,树梢,以及青石板路上,不断的激起水花儿,然后又迅速平息。

直到窗外的雨溅到屋内的地上,厉戎才像刚回过神一样起身,行尸走肉般的走了过去。狂风夹杂着骤雨打在他的眼睫和脸颊上,像刀子一样锋利,然后又缓缓顺着脖颈而下,一点一点氤湿了他浅灰色的衣襟。

他的目光透过重重叠叠的雨幕,向极远的地方延伸,看不到尽头。而他的脑海里,则一笔笔地在勾勒着大唐的疆土图,想象着回鹘到底位于长安的哪个方向。

真远啊,厉戎想。

风雨大作,长廊上灯烛零落。

他缓缓抬手,阖上了窗户,然后转过身倚着墙滑坐了下去。

两个激烈的声音在厉戎脑海中厮杀着,似报着不死不休的信念。他的脸色愈发苍白,喉间腥甜,如同有一把利刃在不断翻搅,像是死了一万次。

——我为义宁公主卜了一卦,她有死劫,而此劫的关键在于你。

——你不想看她被万人唾弃,横尸街头吧?那就离她越远越好。

奚无闻的叮嘱冷冷地响在厉戎耳边,如天山上被冻了千年万年的坚硬冰凌,只是几句话,却足以致人死地。

——义宁公主即将远嫁和亲。

——回鹘。

那边话还未落,另一边那大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音又在他脑中缠绕拉扯,如同一根细却结实的丝线,一点一点深入皮肉,似是无情嘲讽,又似是带着些许怜悯。

狂风敲打着门窗,呜咽着作响。

厉戎死死抵住舌根,竭力压抑住喉间翻腾上涌的腥甜气息,他长睫颤了颤,不知从哪里来的雨滴溅进了他眼睛里,似浮起一层似有若无的水雾。

情为孽,难逃。

厉戎无力捂脸,低低笑开,眼中的水雾随之坠落。

在劫难逃啊。

*******

“诵经毕——”礼部郎中扬声道。

殿内逐渐安静下来,皇帝亲自起身,一步一步走近到甘棠的身边,随之大殿上的众人也都肃整衣袍,各怀心思地望向正中间的两个人。

“义宁,一路平安。”

皇帝这时候终于摆出了一副长辈的姿态,拍了拍甘棠的肩,情真意切到令人嗟叹的地步。

甘棠几乎要讥笑出声,但那情绪刚刚出现在她眼里时,她就不着痕迹地敛下了眸,顺势低头行了一个礼,回答道:“多谢陛下,义宁定不辱使命。”

鼓楼的钟声遥遥传来,悠扬而沉重。

离时已至。

甘棠缓缓转身,那一瞬间,她的目光与厉戎相交汇。

他无声地望着她,眸色深重,似有一片不可及的汪洋,藏匿着万丈波涛,沉默地在翻涌着。

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,仿佛定格在了两个人之间。

甘棠率先移开了视线,她的眼睛迎向殿外的天光,然后眨了眨眼,隐掉了眸中渐浮的水雾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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